單日確診人數逐漸下降，回台北的日子似乎近了。

下午翻找著這幾年在台北拍攝的街景照，手機中現存的照片檔案卻顯示，二〇一六年迄今，我在台北拍下的街景照僅此一張——幾年前某次返台，搭計程車路過時隨手一拍的7-ELEVEn X-STORE 2號店。

老爸問我生日願望是什麼，我說「世界和平天下大同」。他接著問第二個願望是什麼，我說做人不要那麼貪心，「世界和平」是一個願望，「天下大同」是第二個。他說那第三個呢？第三個我還沒想好，但蠟燭可以先吹了。願望通常不會成真，但人總是得持續想像，持續懷疑，持續探索，在惡運多過好運的世界裡，透過思想獲得自由。只有這樣才能清醒地活下去吧。

這是從高雄飛往成田的班機上拍下的照片。下方綿延數里的稻田是每次在成田機場降落前，必定映入眼簾的景色。井然有序的水稻田，方形土地整齊劃一，而筆直的田間小路，則一路延伸至視野之外；還未踏上日本國土，這個國家就用最樸實無華的景色，向所有外來者展現大和民族一絲不苟的處事風格。幾年來十多次的往返，成田機場帶來的新鮮感早已不復存在，唯有伴隨這幅景象而生的啟示感，讓我每次都得湊近窗戶，細細鑑賞。

這幾天周遭的變動對我而言有種強烈的既視感。去年從日本回到台灣時，東京的狀況和現在的台北不相上下。而我當時剛結束為期三個月左右的劇組生活，處於渾然不知天下事的狀態，每天都毫無防備地四處奔波，現在回想起來還餘悸猶存。

母親節之於我似乎是個有點陌生的日子。昨晚想起今天是母親節以後，猛然驚覺我媽的忌日竟然在無人提及的狀態下，已於兩星期前結束。沒有緬懷的話語、沒有花束，彷彿多年前的那一日如同所有平凡的日子一般，什麼都沒發生。回想兩週前的那個日子，我在健身房和拳擊教室中度過了多巴胺大量分泌的一天。果然在一念無明的路上，唯有將所有注意力投注於眼前的生活，才不至於失足跌落深淵。

從片場的落地窗往外看去，台北101就在不遠處。凝望前方，思索著到底何者比較痛快：以外國人之姿，在新橋辦公大樓裡求生存的自己，亦或是繞了一圈之後，以新人之姿在辦公室場景中求表現的自己。城市中的地標仿若燈塔，總能喚起遊子們在異鄉停泊的初衷；在他們垂頭喪氣之時，給予抬頭仰望的契機。從東京鐵塔到台北101，燈塔換了，生活方式也變得截然不同，唯一不變的是我依舊仰望著那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吧。

當時站在位於101大樓的拍攝現場往窗外眺望，覺得少了東京鐵塔的城市特別陌生；想起那座紅色的電波塔，淚水幾乎在瞬間奪眶而出。如今我已漸漸和這座城市融為一體，曾經不習慣的色彩、氣味和聲響，都已成為理所當然的日常。開拍前夕，只想告訴自己不管被安置在哪裡，又或者將擁有什麼樣的際遇，都要像活在另一個城市的自己一樣無所畏懼。

前幾天的天氣不錯，台北的太陽十足珍貴，所以趁著陽光還暖，在城市裡找了一處喜歡的角落，席地而坐；看著人來人往，想著每個人都為了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在這個不盡完美的世界裡橫衝直撞，用像是健康和快樂那樣珍貴的條件來交換自我存在的價值。但如果生命的本質即是虛無，人不管是被放入考場、職場、甚至火葬場，說到底都沒什麼意義。拍下這張照片時，剛好有片枯葉落在我的腿上。驚覺人生不過如此，發芽、茁壯，花開至荼蘼，葉落於彼岸，生命難逃終結，活著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書拿在手裡的感覺有點重，畢竟乘載了三十篇真情流露的創業故事，以及編書團隊過去幾個月的心酸血淚。對一個菜鳥來說，兩個月內採訪二十六間店、撰寫十八篇近兩萬字的文章，是極大的挑戰。接案時沒料到會是魔王級的案子；除了精神上的磨練，我的肩頸也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疼痛。我猜應該很難再接到如此高壓的文字工作，所以縱使過程中碰撞連連，也算是體驗了某種人生之最，很是慶幸。

過去幾年好幾次想打起精神認真經營社群，但這件事和我立志成為一個nobody的人生志向相互牴觸，所以一直沒能實現這項計畫。回來台灣以後被朋友抓去拍戲，製片說各組第一次開會的時候完全沒有演員的照片能參考，他只好搜尋我的個人FB，結果只看見一張頭戴面鏡、嘴塞調節器的潛水照片。

瞬間怪人指數爆表。

新年已過了一星期才終於梳理出歲末感想。可能最近睡得不好，思緒有些混亂。

2020年的遭遇簡而言之就像某天搭電車去上班時，遇上突發事故被列車長趕下車，卻遲遲等不到下一班車進站，最後只好沿著鐵道慢慢往回走。這條災後的返鄉之路舉步維艱，走得特別緩慢。每踏出一步，身後的城市就縮小一點；曾經安身的地方、習慣的工作、熟悉的溫度和氣味，甚至許多追求和盼望，就像水窪裡的殘影，最終在故鄉的烈日之下蒸發殆盡。

所有稿件都送出以後，身體感覺像被掏空一樣，輕飄飄的，遍尋不著安身之處。原本以為打完這場硬仗就會認為生而為人沒那麼抱歉了，但監獄的外頭終究還是監獄，所以愧疚感如常。當然還是能吃能睡能說笑的，畢竟也不是中二病好發的年紀了，不過只是意志有些消沈罷了；困窘的一年有太多徒勞的期待和嘗試，難免讓人感到力不從心，但薛西佛斯式的日子過習慣了，極不尋常的2020年也就這樣給晃過了。

一個月內走訪了大屏東地區近三十間店，採訪了超過三十位不同性別、年齡、國籍、族群的創業者。在梳理每一段故事的過程中，深刻地理解了很多我們曾經認為理所當然的小事，都是別人的一整個世界。能成為這些故事的傳頌者，何其榮幸，何等幸福。

最近獲得了屏東縣政府的官方名片。十四款名片樣式中之所以選了海龜有個無聊的原因：我爸跟銀行行員吵架的時候，都會罵對方是銀行龜仔（意指銀行養的龜兒子），同理可知目前正在幫政府做事的我就是一個政府龜仔無誤。這跟我很喜歡海龜或是屏東的小琉球有很多海龜一點關係都沒有。

八月上旬的墾丁，和既定印象沒什麼不同，白雲蒼狗，烈日當空，往來的旅人身上帶著屬於南國的印記。泳池裡，刺鼻的氯氣勾起了那些關於水的記憶：那是得小跑步才能跟上教練腳步的年齡，對生命的期待僅有考好成績時能獲得的獎勵，以及一個接著一個的暑假。上中學以前，每到夏天，泳池就是我的全世界；當時從沒想過那些彷彿沒有盡頭的夏日假期，終究會隨著教練吐出的氣泡圈，緩緩上升，消失不見。

如果幸福是一種比較出來的結果，我算是幸福的人。但最近只要想起東京，想起自己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出不了鄉關，眼淚總會無預警地潰堤。人長到某個程度就會戒掉無病呻吟的毛病，卻忘了一直不斷說服自己要快樂也是一種病。

前陣子提前把東京的公寓解約了。因為工作和疫情的關係，從年初到現在都沒有使用過那套公寓，白繳了近六個月的房租，實在浪費；熱心的台灣朋友建議我提前解約，並自願幫我處理搬家事宜。於是，連好好道別的機會也沒有，我在東京窩了將近兩年，收容過無數台灣遊民的老舊公寓已在轉瞬間成為永遠的回憶了。

回首過往，許多在當時刻骨銘心的回憶已然消逝，在腦海裡留下許多空白。若刻意回想，便像播打一通收訊不好的長途電話，只能憑隻字片語和一定程度的想像完成對話。也許在我們完成某項使命以後，人腦便會自動刪除對自身有害的記憶；就好比一群人一齊達成某項目標以後，在那之前發生的所有不愉快都將無條件得到原諒。至於那項使命是什麼則因人而異；就像每種宗教都有其信奉的神祇，而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地獄。

老爸問我閒著沒事為什麼不寫點東西。也不是刻意不寫，但我確實沒有想為誰或為某種情緒、情感留下些什麼、沒有特別想說的事；說來荒謬，我竟然在這超乎尋常的動盪時期裡，過著人生中最平順的日子。

三四個月前，我剛離職。當時負責服裝組的日本製片找我入組時，只說做造型的人通常都很難搞定，他需要一個夠圓融的人來輔佐他。一開始我負責後勤的工作，但開拍一週後就有兩名服裝師離開（最後只回來了一名），我隨即被調到主演組。

從此以後現場就是我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