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撤場

啓蟄・蟄虫啓戶

我大概很難忘記說再見的那一瞬間眼淚是如何毫無預警地奪眶而出,彷彿這幾個月來所有精神和肉體上的磨難以及喜怒交織的種種回憶,都已無法再被壓抑。

三四個月前,我剛離職。當時負責服裝組的日本製片找我入組時,只說做造型的人通常都很難搞定,他需要一個夠圓融的人來輔佐他。一開始我負責後勤的工作,但開拍一週後就有兩名服裝師離開(最後只回來了一名),我隨即被調到主演組。

從此以後現場就是我的戰場。

現場的服裝組分成主演組和群演組,共有三名現場服裝統籌和十一名服裝師。而不參與現場拍攝的人員含裁縫師、特殊服裝修護師、服裝管理、行政等十幾名後勤人員。有大量和裝需求的場景,則會另外聘請和服老師負責著裝。服裝組的最上頭還有總服裝統籌以及服裝設計師;據說兩人為師徒關係,一位是駭客任務系列的服裝統籌,一位則是X戰警系列的服裝設計師。

不過連這兩位頭銜閃亮的傳奇人物都說這是他們的職涯中最艱難的拍攝之一。

首先拍攝場地交通不便、佔地廣大,且服裝的物量極大、複雜度也非常高,但半數以上的工作人員沒有辦法使用英文溝通,使得整個拍攝過程就像一場大型的傳話遊戲。A傳話給B、B傳給C、C再傳回A耳裡時,已變成截然不同的內容。接著雙方工作方式、文化和價值觀差異過大,產生太多摩擦和不信任感,卻沒辦法透過溝通緩和。再者我認為做服裝的人本來自尊心就特別高、特別固執。記得在某次聚會上,製片組的後勤人員突然對我說:「林醬,你知道你們那組是所有組別裡最慘的一組嗎?你們每一天都有事。」

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組別有多淒慘。說實在我的基本工作內容並不困難,但在寒冷的室外長時間勞動,熱量攝取不足和睡眠不足,每個人的情緒控制能力都變得極差,再加上上述嚴苛的拍攝條件,使得多數人常處於狀況外......因此現場統籌需要透過那位「圓融」的人來確認所有人都在同條線上、都能順利完成任務,所以我得在動輒近百人的現場裡隨時注意服裝的所在位置和演員或組員的狀態;我得隨時搞清楚狀況,才能應變各種突發事件。有餘力的話在統籌看起來快要崩潰的時候遞杯熱茶、組員飢寒交迫的時候塞點食物給他們。

每一天都會有組員問我無數遍:

「主現場在哪裡?」

「B組的現場在哪裡?」

「這一場有特技演員嗎?」

每一天都得幫把戲服搞丟的豬隊友收爛攤子:

「妳有看到那雙YSL的高跟鞋嗎?我現在找不到馬上就要了!」

「她的鞋子錯了,我現在找不到正確的鞋子怎麼辦!」

「這雙鞋子不是主現場的?怎麼辦B組現在在哪裡?」

「妳有看到我的工具包嗎?」

當不說日文的現場統籌和不說英文的服裝師起爭執時:

統籌:「我要他拿一對XX角色的護膝過來。」

我:「她要你拿一對XX角色的護膝到現場。」

服裝師:「現在拿來也沒有時間換啊?為何要拿來?」

我:「他問為什麼需要另一對護膝。」

統籌:「他不需要質疑我,我就是要他拿來。」

服裝師:「她說啥?」

我:「她說以防萬一還是拿來比較好。」

每天都要面對眾人的抱怨、負面情緒,也會遭受不禮貌的對待。好幾次都想直接離開現場,回飯店收行李走人,但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走到最後了。設計師在寫給我的卡片裡提到:「每天看見妳的笑容都會讓我的心情變好。」殺青日那天,其中一位主演問我有沒有想過到好萊塢工作,我說我根本不敢想那種事。他說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可以安排,然後給了我他的私人號碼。

我猜因為我總是笑著,所以大家喜歡我。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笑著,也許被日本人欺壓久了腦子變得有點問題。但說起來我一直是抱著忍辱負重的心情面對每一天的生活,那樣的笑容實在珍貴。

還沒開始好好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只想先回台灣放個長假。把109個超大型海運箱封箱完畢後,盡忠職守的人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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