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義考完術科,回到公司後看見班長坐在其中一台升空車的車尾抽菸;坐下聊了幾句才知道稍早有皮卡丘在施工現場被夾斷了左手中指;斷肢被夾在電桿和螺絲墊片之間,嚴重變形,醫生評估後判斷無法接回,只能截斷一節指節。
永遠失去一部分的身體——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都是永恆的失落;我好像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深切理解了永遠的定義。
到了醫院,皮卡丘已經在急診室等了四小時都還沒排到手術室,麻醉藥效卻已經開始消退——看得出他正忍受著錐心刺骨的痛,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躁動不安地撥弄另一隻手的指甲。護理師來換了藥——紗布和生理食鹽水觸碰到傷口的瞬間,我感覺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忍住不發出一點聲音,我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麼,最近因為爬電桿腎上腺素暴增特別愛講垃圾話的我,突然失去所有練痟話(liān-siáu-uē)的能力,畢竟說什麼都無法減輕對方的疼痛;就這樣一言不發了一陣子,直到皮卡丘打破沉默說:「妳今天考試吼?考得如何?」
啊,對,我都忘了自己通過考試了,我也正式成為皮卡丘了。但坐在剛剛才失去部分身體的皮卡丘面前,看著他纏著紗布的左手和放在腳邊的殘肢保存盒,我才明白這陣子體會的所有辛苦,充其量僅是如同扮家家酒一般的淺嚐即止,遠不及他們每日在現場經歷的十分之一。
訓練的過程中被問了不下十次為什麼要考證照?公司有缺牌缺到需要派公主來考嗎?
雖然我的本質是從小養尊處優的文青,在做工的環境裡無所適從,而在父權的世界裡擁有一張名為「公主」的標籤,說穿了只要能當個討喜的公主就合格了,但我始終抱著一種既得利益者的虧欠感——自己這一生能多擁有一些資源、多讀幾本書、多寫幾行字、多幾分思考的餘裕進而成為現在的我,是很多很多人數十年來不畏日曬雨淋、冒著生命危險堆疊出的成果。
所以即使只是冰山一角,我也想試著體會那樣的辛苦是什麼,如此一來不管我去了哪裡,都會清楚記得自己從何而來,而那是歷經風吹日曬和疼痛不適,一點一滴烙進身體裡的深刻記憶。
比起參與營運、掌握權力,我唯一能做好的就是仔細紀錄這一切,讓有緣閱讀、觀看這些文字或影像的人能透過我的眼光,看見另一個不被注視、不被提及,卻在平行時空中支撐起眾人日常生活的世界——同時期望這個世界裡的所有人每天都能在日落之際平安歸來。